反修例風波一年過去，撕裂了無數家庭。今年52歲的Kate姐李凱瑚是高舉撐警的一人茶餐廳老闆娘，卻有個黃兒子波仔。母子雙方均受到來自黃、藍壁壘分明陣營的輿論壓力，「原來你有一個垃圾老母」、「你個仔唔死都冇用」。Kate姐覺得，說話難聽過「叫你食屎」。
回想母親節當天。
「媽咪，我們今晚去食飯。」
「今晚？你同我都咁紅。」
「我不紅。我黃、你藍，黃加藍是綠。」
二人手牽手，過了一個不一樣的母親節，還一起搬了新家。波仔今年26歲，他開心告訴Kate姐：「媽咪，我年尾結婚，扮靚靚來飲。」
Kate姐在波仔4歲時離異，執紙皮、揸的士，連夜店服務員都做過，含辛茹苦養大波仔，二人關係原本Friend過打Band，但一場運動，二人出現激烈爭執，幸好最近都已釋懷。
「難道母親和兒子之間，除了政治，沒有愛嗎？」心理學家張傳義形容，撕裂的原因正正因為：「我們愛着這個地方，愛着我們身邊的人。」
文：郭延桐 圖：黃冠華
母：傷口裏面撒鹽，報道用心何在？
一人茶餐廳老闆娘Kate姐撐警眾所周知，由於她是最早站出來，也是站得最前的第一人，所以後來又被稱為「十四億人茶餐廳」。儘管接受形形式式的採訪，但出於保護，她幾乎沒有講過兒子。一直到母親節當天，有一篇題為《一人茶餐廳撐警老闆娘有個黃絲囝：最嬲阿媽幫渣滓但始終係母子》的報道。Kate姐終於忍不住要走出來發聲：「簡直是傷口裏面撒鹽，你用心何在？」
為甚麼之前不講？
「雖然我沒有提及，但我絕對沒有迴避，如果有人問起我，你兒子是藍還是黃，我明確表態，他是黃的。」令Kate姐真正難過的是，兒子一月接受採訪，五月才報道，而且剛好在母親節當日。當日，雙方手機都被炸爆，「祝你個仔快點死」、「我真替你不值有一個垃圾老母」。Kate姐說：「其實我們的關係，一月份已經開始慢慢和好如初。」也感謝當時警民關係組Madam開解她說：「你要記住，他去撐黃色，只要他不犯法就行，這就是民主，等於你也可以撐藍色。」Kate姐受教。
仔：愛你好難講出口！
銀龍咖啡茶座（一人茶餐廳）在油塘鯉魚門已開業50多年，店裏現在仍貼滿「阿Sir我撐你！Madam我撐你！」等字句，還有很多Kate姐與一哥鄧炳強的合照。《堅雜誌》記者和老闆娘Kate姐、波仔，相約在餐廳見面。Kate姐難掩快做奶奶的興奮，很期待今年12月兒子的婚禮：「他說，媽咪，我年尾結婚，扮靚靚來飲，他知道我貪靚。」Kate姐的確很貪靚，Gel甲、超短裙，身材還保持嬌小玲瓏，依然活得像個少女。
Kate姐偷偷告訴記者，原來她最想知道，兒子在婚禮當日站在台上，會怎樣形容她？會如何講湊大他的故事？
波仔來到的時候，記者恭喜他快要拉埋天窗，問他到時有甚麼跟媽媽講，波仔耳朵都紅了，「哇，咁情深咁尷尬」、「愛你好難講出口」；然而，想了一會兒，波仔望着媽媽，臉紅紅又調皮地說：「其實我已經想好講乜，現在賣個關子，等你開心，期待半年。」
母：照顧兒子，我想給他最好的。
Kate姐24歲結婚，可惜「女尊男卑」，與前夫步伐一急一慢，出現嚴重不協調。波仔4歲時Kate姐選擇了離婚，一個女人獨力養大個仔。波仔當時讀維多利亞國際幼兒園，3,000多元學費，很貴。波仔5、6歲入小學那年，Kate姐說：「當時真的很難、很難、很難，燈、油、火、蠟、水、電、煤、紅、白，非常吃力。」她最記得，當時帶波仔去超級市場買東西，結帳時26元：「我跟兒子講，要拿起一些才夠付款。但我跟自己說，我要靠自己。」
明明單親家庭每月可獲發單親補助金，但Kate姐沒有要，選擇每日做兩份工、瞓三個鐘。
白天做美容顧問，賺18,000元，晚上又要到夜店上班，Kate姐說：「夜晚7點收工後就返夜店，我不是陪酒，也不是陪坐，我做服務員，26元一個鐘頭。」凌晨2、3點下班，早上7點又去健美中心繼續上班。
空閒時就拖着兒子執紙皮，更學會揸的士，只要有假期就開工。每月Kate姐都能賺到30,000元左右：「我選擇用2,800元請工人，照顧兒子，我想給他最好的。」然而，自己就每天吃10元魚蛋粉，4年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。
母：外面很亂，我最怕你有事。
「丈夫養不到我，但兒子還要我供書教學。」Kate姐熬到波仔上中學時，跟兒子說：「你現在長大了，媽媽會給你最大自由（連不回家過夜都行），但要記住，如果有一天我叫你不要去，你不用問，你不要去就對了。如果有一次差錯，你回去跟爸爸。」
Kate姐最記得，2005年香港反世貿遊行衝突那一年，防暴警察發射催淚彈驅散示威者，波仔要和同學去看電影，媽媽不准，波仔聽話。Kate姐夜晚放工回家，見到波仔很乖留在家裏，她很高興：「你沒有問我為甚麼不能去？」兒子答：「你說的，你說不行就不用問。」媽媽很欣慰：「是的，外面很亂，我最怕你有事。」
臨近中學畢業，波仔跟Kate姐說，同學仔都準備去外國升學，Kate姐對兒子說：「媽媽沒有能力供你去外國讀書，你會不會嬲媽媽？」兒子答：「我沒有想過去，因為我會和你相依為命，不會扔下你一個人在香港。」Kate姐覺得之前所有的辛苦，在那一刻都變得值得。
母：佔中時是我疏忽了、低估了。
對兒子，Kate姐也有疏忽的時候，現在回想起來都很自責。
「其實佔中時是我疏忽了、低估了。我記得2014年佔中，我看到他要出去，勸過他不要去。」飯桌上二人關係出現了暗湧。兒子說：「你成日話，不要講不要講（政治問題），我問你一次，如果我真的中了槍，你會點？」Kate姐不以為然： 「所以我同你講，不要出去，但如果你選擇出去，我會幫你做白事，哭一日，其他不想再講。」
Kate姐說，當時不想把這些事放在枱面講，是「以為他明白」，皆因當時兩人關係實在好到「我愛你、你愛我」，母子兩人有事沒事都會一起逛旺角街邊檔。
「我們真的像如膠似漆的男女朋友。我試衫，個仔會叫我轉個圈來看。我買珠片衣服，他說媽咪你很老土，不要買。我剪齊陰（劉海），他會說媽咪你臉很寬，這髮型不適合你。甚至學校家長日，他會建議我穿運動服，他說運動裝年輕。」正因為兩人關係真的好到難捨難分， Kate姐自認低估了佔中為他們關係帶來的各種負面影響。
子：「你可不可以讓步？」
79日的佔中結束，母子二人的關係雖有暗湧，但仍可安然過渡。但2014年，Kate姐的人生開始改寫。
本來銀龍咖啡茶座在父親離世後，一直由母親與弟弟打理，但這年弟弟突然離世，母親患上嚴重腦退化，在是否接手經營的問題上，Kate姐掙扎了很久。終於，在舖頭停業9個月之後，Kate姐為了母親，2015年決定一個人扛起餐廳，傳承這個重擔。
接手餐廳之後，無論落單、廚房、入貨、清潔、埋數，Kate姐都「一腳踢」，所以被稱為「一人茶餐廳」。波仔知道媽媽辛苦，偶爾也來幫手，特別是最忙的新年，波仔一定到餐廳幫忙打點，Kate姐讚兒子很孝順。經過兩年艱苦經營，2017年，Kate姐獲得奶茶王比賽冠軍，還獨創腐乳西多士，打着懷舊旗號，餐廳經營得有聲有色。
直到2019年6月30日，二人關係再一次受考驗。Kate姐說：「第一件事觸及到我們關係的，是三張卡，是三張寶藍色的撐警標語，上面分別印有『阿Sir我撐您』、『Madam我撐你』、『Like』。」張貼當日，她收到的第一個電話，就是兒子打給她的。兒子說：「你點解要放這三張卡出來？你可不可以撕下這三張卡？你可不可以讓步？」
母：撐警標語撕下來簡單， 但我選擇繼續行落去。
Kate姐當時百思不得其解：「為甚麼不可以貼？舖頭是我的，有甚麼問題？」對這三張卡Kate姐印象深刻，當時她去了撐警大會，天空滂沱大雨，她被這些卡上的內容深深打動。
「我覺得這些卡片把我的心意寫了出來，當時很大雨，我死攬着這三張卡，拿去書局過膠，回來就貼在舖頭。」懷着最簡單的心，卻遇到最複雜的狀況。
警標語貼出當日，第一個客人見到問她：「你咁高調？」到第十個客人問她：「你咁高調？」時，Kate姐開始覺得不妥。
「我開始不在意，我還想，這三張卡究竟有甚麼問題？當日下午兩點半，入境事務處來了，然後食環署來了，突然接到很多投訴。究竟我有甚麼錯？那時我心裏更加清楚，撕下來很簡單，但最後還是決定繼續行落去，皆因我真心真意，點解不可以講？我真心撐你，我不敢講，已經不是我。」
子：你知道嗎，我不愛你了。
Kate姐沒想到，餐廳的社交媒體帳號，當天下午被封禁，店舖不停遭到惡意攻擊和滋擾。兒子痛心疾呼：「我經營了4年的銀龍咖啡茶座Facebook專頁，被你一鋪清袋。」Kate姐反駁：「我經營了50幾年公義，所以我不會放棄。」Kate姐原本還以為沒甚麼大事，但想不到越走越前的Kate姐，在為立法會議員何君堯站台的那一天，她和波仔爆發了最大的爭執。
「突然有一日，我回家入門口，兒子很生氣，因為我站在何君堯身邊出席活動，他在電視上見到了。」兒子當時說：「你知道嗎，我不愛你了！你一直都懵然不知，你每次回來我都匿埋在房，你一直都察覺不到。」
Kate姐說，兒子為人很倔強，極少哭：「咁大個仔，他第一次哭着同我說話，我發現這場運動背後的力量實在太大，因為他們接觸朋輩的時間太長，在學校的時間太多，我高估了兩母子之間的關係。」
子：你都可以落街看看，你的朋友點打人。
二人關係最冰點時期，是西灣河警察開槍一役。
去年11月11日，母子兩人還住在西灣河，早上有警員與示威者發生衝突，發生開槍事件，引發大批示威者不滿，繼續聚集在西灣河站一帶，警方多次施放胡椒噴霧，並拘捕多人。見到兒子換衣服準備落街，Kate姐終於忍不住，小心地問：「你可不可以不出去？」 兒子說：「你都可以落街看看，你的朋友點打人。」兩人關係進入有史以來最惡劣的狀態，以 Kate姐的說法，家裏200呎空間，不足以處理他們兩母子的關係。
Kate姐說，從那天開始，她失去了這份（母子）關係：「我從他4歲開始，獨力養大他到26歲，但是我沒有了這份關係。我們零溝通、零眼神、零接觸、零關懷，我好痛！」
說到這裏，Kate的姐眼淚忍不住流下來：「以前兒子每次回家，見不到我，一定打電話給我。自從那次之後，就沒有再打給我，我傻到在舖頭做到凌晨兩點多，等兒子問我點解還沒有回家，但我等不到，因為他不再關心我。因為這場運動，令到個仔不再關心我。」
子：我知道你是我媽，我要回來同你拜年。
從11月那天起，兒子沒有再出現過在銀龍咖啡茶座。直到今年1月25日農曆新年，Kate姐含淚說，終於等到他回頭。
「2015年我接手這間舖頭，每個新年，兒子都陪我年三十晚做到初一，從來沒有變，但今年反修例風波之後的新年，不敢奢望奇蹟發生。我一人茶餐廳，街坊個個去拜年，我真是沒有人手。我一直做，做到凌晨三點多，在水吧，一個人忙到不得了，那一刻我看到個仔返來，我在沖奶茶，眼淚一路流出來。我同自己講，終於等到他回頭！」兒子說：「因為我知道你是我媽，我要回來同你拜年，同阿婆拜年。」從此兩人關係有了起色。
母：以前那種撕裂，我都不敢再提。
「難道我和兒子之間，除了政治，沒有愛嗎？不是的，我們兩人漸漸都覺得，不是的。」Kate姐說，3月4日開始，他們構思搬新家，因為兒子說，想她住好一點，Kate姐覺得非常窩心。在西灣河，Kate姐睡碌架床上格，與分體式冷氣機距離只有幾吋。
「不是講笑，我常常穿着羽絨開冷氣。」Kate姐寧願讓出下格給兒子，讓他有覺好瞓。波仔知媽媽一直用心良苦，所以堅持搬屋。當然，他亦要為年尾結婚做好準備。
五月搬進新家的Kate姐和波仔，開始添置家居用品，準備歡迎好媳婦。有一天，Kate姐回家見到新拖鞋，不知道那一對是自己的，她問兒子，波仔拍下她膊頭，說：「不要玩啦，你深藍的嘛。」Kate姐聽到之後很高興：「我自己都不經意笑了出來，以前那種撕裂，我都不敢再提。」波仔買新牙刷，亦特意挑選了藍色給Kate姐，他說：「2020年時尚界居然流行海軍藍！」Kate姐立即回答：「海軍藍即是我天下啦。」二人相望大笑，兩母子在輕鬆揶揄中，找到了相處的出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