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詡為反對派「藍血政黨」的公民黨,曾幾何時在香港政壇叱吒一時,風頭趕過反對派「老牌」政黨民主黨,可惜走偏了路,最終以「執笠」收場,5月27日宣布清盤。
一手促成公民黨誕生的創黨成員、行政會議成員、民主思路召集人湯家驊,談到這段歷史時雖然語氣平淡,但也難掩唏噓之情,他甚至說到後悔組黨。原來當年(2004)就是「在我屋企與(四十五條關注組同事)決定組黨」。
2015年,湯家驊發現自己政治理念與黨友南轅北轍,因而選擇退出,自此湯家驊刻意與公民黨劃清界線。他又慨嘆自己不懂「閱人」,對有黨領導聲言「暴力可以解決問題」感到非常「憤悔」。
湯家驊今次應邀接受《堅雜誌》訪問,回顧這段歷史,第一個反應有點不堪回首,不無感慨地說:「唉,好喇,你問喇。」隨即收拾心情,淡淡地從頭說起。
「2003年,發生了所謂『百萬人上街』,反對《基本法》廿三條立法,之後我們(《基本法》廿三條關注組)乘着社會氣氛,成立四十五條關注組,目標是希望在香港推動民主政改。四十五條關注組四名核心成員,除我之外,余若薇及吳靄儀已是立法會議員,而梁家傑也一早已宣布參選(立法會)。我是最後一個被說服參選,時間大概在2004年,約6、7月間,才被說服參選。」
同年9月,湯家驊被安排在新界東鄭家富名單,最終以第三剩餘票的資格晉身立法會。湯家驊進入議會後,發現議員背後若沒有政黨支持,很難發揮到議員議政的作用,更莫說要達到參選時的預期目標。於是他嘗試游說其餘三位四十五條關注組的同事聯合組黨:「組黨是在我家裏吃飯時決定的。為何要創立一個政黨?我的想法很清晰,也很清楚地解釋給其餘三位知道。」由於四十五條關注組四人都是大律師,所以公民黨日後又有了大狀黨稱號。
創黨宣言指明 與中央保持溝通
湯家驊很耐心地分析當時形勢:立法會只有兩大反對派政黨,民主黨及前綫。民主黨走草根路線,前綫就過於偏激:「當然,當年的前綫和今天那種偏激政治比較,根本風馬牛不相及。」除此之外,中間最大多數的一群,包括中產及專業人士,卻沒有一個政黨代表他們發聲,因此他認為有組黨必要。
其次,當時正值推動政改關鍵期,湯家驊認為政改必須在「一國兩制」和《基本法》的框架內進行,但民主黨和前綫與中央完全沒有溝通,就算有也屬少數。因此他提出組黨的另一個目的,正是要做一個可以與中央溝通及對話的政黨,才有機會在香港成功推展民主與法治。
這個目標,據湯家驊說,其實一開始已寫入了創黨宣言,但不幸地,公民黨逐漸偏離了原來路線。
支持者羞辱司徒華 違背良知
湯家驊與公民黨越走越遠,導火線是2010年反對派發起「五區公投」,他形容當時公民黨的立場很奇怪,明知中央不接受「五區公投」,公民黨亦未開始與中央溝通,卻先做了中央不接受的事,那又如何溝通?再者,「五區公投」屬對抗式行動,透過製造社會壓力,迫使特區政府回應訴求,完全是壓力團體手法,與政黨講求政治,透過對話、溝通、妥協達到目的,完全是兩碼子事,這種操作明顯偏離了創黨時的想法。
更讓湯家驊感到擔憂的是,開始有某些反對派支持者,以惡毒語言去批評不同意見人士。他印象最深刻的是華叔(司徒華)公然被詛咒辱駡,駡他患腦癌,希望他早點死去。湯家驊深表震驚,因為他深信無論有多崇高的政治理念,這樣駡人已違背了中國人一貫的品德良知,實在難以接受。與此同時,他開始有所警惕。
反對「五區公投」 黨員粗口指罵
最令湯家驊驚訝的是在公民黨討論「五區公投」的非正式會員大會上,他憶述自己是第一位反對者,也是第一個發言,他表達完反對理由後,全場鴉雀無聲。
第二位開始發言,他是一位知名學者。當時公民黨內還有很多學者黨員,他跟湯家驊一樣反對「五區公投」。然而還未說完,已經有其他黨員站起來,走到學者面前,用手指直指對方鼻尖,用粗口大聲漫駡,駡到對方無法說出自己的理據。
再到另一位學者發言,他也是反對「五區公投」,遭遇沒有分別,同樣受到無情的侮辱和謾罵。當時在場的黨領導層,包括黨主席、黨魁(時任主席關信基、黨魁余若薇,外務副主席黎廣德、內務副主席梁家傑、秘書長陳家洛)都沒有出言制止。湯家驊記得很清楚,雖然這些學者沒有即時退黨,但卻靜悄悄地不再交會費,不再參與任何會議,慢慢淡出。
至於接下來如何發展,湯家驊說大家有目共睹,最終公民黨在今天走到絕路。對於自己的「寶寶」被人養壞、最後養死,他有何感受?湯家驊毫不諱言非常痛心,也後悔當初組黨的決定,但既然做了,事情發生了,就要盡最大努力糾正過來,縱使最後無力挽回,也要接受失敗的現實。
聲言退黨 余若薇趕急確認
原來「退黨」過程也糾纏了一段時間。
湯家驊記得2014年《版權條例》審議時,網絡上一眾「鍵盤戰士」強烈反對,於是他代表公民黨與政府談了一個「中間落墨」方案,但到最後拍板前,公民黨突然提出反對。當時湯家驊很氣憤,在立法會被傳媒追訪時,說了句:「如果這樣我會考慮退黨。」
這句話隨即引來極大迴響,湯家驊憶述,當時身在天后公民黨總部的余若薇,急忙驅車趕到立法會大樓,直接對他說:「你退黨?你何時退黨?如果退黨,可不可以早點告訴我?」聽到余若薇這番話,湯家驊第一個反應是:「我不會退黨,你叫我退黨我就退黨?」他相信自己不會如此沒有原則,反而要堅持做多一屆,希望能夠參與政改工作,因為這是他從政的最大目標。
辭職裸退 絕不拖泥帶水
然而事情終究無法挽回。2015年,到真正要離開一刻,湯家驊反而相當決斷,他強調不想拖泥帶水。公民黨位於天后的黨址物業,當年湯家驊有份出資購買,退黨時他對余若薇說,要與公民黨一刀切,以後再沒有任何關係,決定將物業股權出售。余若薇第一時間問他,以購買物業當日的價值計算,還是以當時市值計算?湯家驊強調,只想收回購買物業時投入的資金,不計較當時物業市值。
湯家驊同時決定辭去立法會議席,皆因當日他是以公民黨名義參選,他不想欠公民黨半點人情。
後悔創黨 內心仍感「憤悔」
雖然已退出多時,與公民黨的關係切割得乾乾淨淨,但談到公民黨近年表現,尤其是2019年發生的亂象,湯家驊用了「憤悔」兩個字來形容自己的心情,甚至對創立了公民黨感到後悔。他對於公民黨竟然有領導會說出「暴力可以解決問題」、「年輕人坐牢,令人生更加精彩」這樣的話感覺不可思議。
「雖然當時我已退了黨,但都覺得相當『憤悔』,甚至有些後悔為何我會創造出一個這樣的政黨。」來到今天,湯家驊認為過去公民黨走過的路,看不出對社會有任何好處,當年雖然曾經作出最大努力,希望能夠「扶正」,可惜辦不到。湯家驊指這正正是他從政生涯首11年最失敗的地方。
驚見楊岳橋表現 自嘲不懂閱人
湯家驊怪自己,不認識清楚身邊的人,不懂閱人,他舉楊岳橋為例,與他合作了四年,到自己退黨辭去立法會議員,把議席讓給他,但他當選後首天到立法會,就拿着擴音器進入會議廳,站在桌上,完全不是他平常的風格及處事原則。更甚者,合作多年的四十五條關注組,大家相識超過數十年,從政前經常在法庭交手,當初他擔任大律師公會主席,也是由時任主席余若薇邀請,當時梁家傑是副主席。
作為政治領袖,湯家驊認為要扮演領導者,不是被領導,若不堅持理念,最後便會被所謂支持者牽着鼻子走。當然,民意需要參考,但若只戀棧社會地位,甘願隨所謂「民意」而行,「民意」說要我暴力,就宣揚暴力可以解決問題;又或者坐牢明明不是一件好事,會影響當事人一生,對社會也沒有幫助,但就將坐牢扭曲為好事等這都是從政基本原則以及良知的問題,湯家驊強調絕對不能接受。
為超越民主黨 公民黨越走越激
為甚麽由一群高學歷知識分子組成的所謂「藍血政黨」,最終竟然會走上衰亡之路?湯家驊認為自己無法給出答案,需要去問執事人:「希望他們可以坦誠回答。」但據他初步觀察,最少發現兩點。首先,公民黨一直希望超越反對派老牌政黨民主黨,因為他們自認做事較民主黨好,「五區公投」就是好例子:「民主黨不做,公民黨去做。」他們希望在民主運動中走得更前。
另外,眼見激進派不違餘力狙擊民主黨,看到他們如何對待司徒華,他們會考慮,如果公民黨與民主黨走同一條路,會否得到同樣下場?於是他們選擇拉攏這批激進支持者,壯大公民黨聲勢,一舉成為反對派龍頭大哥:「我不敢說事實有沒有影響,但我察覺到。」
不理黨內忌諱 堅持與內地接觸
公民黨做出這種選擇,是否因為刻在他們骨子裏的藍血基因作祟?湯家驊相信,支持者的取向在當中起着重要作用,但從政者更重要的是能否堅守自己的政治立場,堅持政黨的理念。
早在2000年,湯家驊當時擔任大律師公會主席,已經與內地官員、學者有一定程度接觸,未必是很高層次溝通,但可以說是有溝通。不過,公民黨對此相當忌諱,非常擔心他會「被統戰」。然而,湯家驊卻堅持自己想法,不會輕易被動搖:「為甚麼你覺得我會被統戰?為甚麼你不覺得我會統戰別人?」當年公民黨要求所有黨員若與內地官員有接觸,需要向黨上報。湯家驊對此不以為然:「對不起,我不認同,亦不會做(上報)。」
林鄭邀入行會 決心重出江湖
「選擇離開公民黨,是為了個人失敗而辭職。」這是湯家驊對退黨的解釋,至於如何衡量所謂失敗,他多次強調,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情,就是失敗。不過很多人仍然會問,選擇離開是否一個合適的決定?湯家驊堅持自己不是一時衝動,而是接受了現實。
退黨之後,湯家驊覺得自己還年輕,可以做其他工作,於是成立智庫做政策研究。他原本不打算再涉足政壇,只希望透過研究成果影響社會。不過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,退黨兩年後,時任行政長官林鄭月娥有意委任他出任行政會議成員。經過一段時間考慮後,湯家驊最終決定接受委任,繼續服務社會。
再組政黨? 「見過鬼怕黑」
很多人想問,他日後會否重出江湖,再組政黨?湯家驊的即時反應是「見過鬼怕黑」,他用這句話來概括過往組織公民黨時的心路歷程。但世事無絕對,他強調若然再次組黨,會與真正志同道合的人合作。
至於民主思路,究竟與以往的公民黨有甚麽分別?湯家驊形容兩者的最大分別,「公民黨我不是黨魁,民主思路我是召集人」。對他來說,能夠掌控自己的路才最重要。那麽說來,他當初是否錯在沒有擔任公民黨黨魁?湯家驊笑說,不是自己不想當,而是不獲支持,就算當上了,也無法駕馭黨內的激進黨友。
民主思路成立7年,期間有人離開也有人加入,但幸運地湯家驊發現留下來的人已經越來越多。對他來說,無論民主思路怎麽改變,但自己的目標卻始終不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