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練內功如積累身家，但仍有速成之法
金庸世界裡的「內功」，就彷如現實世界中的身家財帛一樣，總要些時候積累。就算主角得遇名師，習得天下間最上乘的內功，任他如何聰明、如何性子相近，也不是一時三刻可以有成果。
正如《射鵰英雄傳》裡的郭靖，開頭只練了兩年「全真教內功」，雖然他「心思單純」，最適合練道家功夫，但只兩年時光，終究還是不夠火候；這兩年功力，只讓他有條件學習「降龍十八掌」及「空明拳」等高深武學，還不足以稱雄。及後他習得「九陰真經」，融匯貫通；等到真正踏入「絕頂高手」的境界，還是在他隱居桃花島、修練了十多年後之事。
《神鵰俠侶》中的楊過，習武多年，縱然與小龍女以十分香豔的「脫衫大法」練成「玉女心經」中的內功，有一次吞吐罡氣，被東邪黃藥師評為「已有自己三十歲時」的功力。及後，楊過斷臂後始修習獨孤求敗的武學，在瀑布裡揮舞玄鐵重劍，雖是功力大增，但仍要等到後來，他在東海怒潮裡練劍六年，才算是大功告成。
由此可見，練習「內功」要有大成，總要下點苦功，非一時三刻之事。這內功既然取材自現實世界的功法，亦不能太過偏離讀者「內丹」或「氣功」的基本認知或印象。就算是主角得逢奇遇，也不可能在片刻間練成天下無敵的內功罷？
可是，其實「在片刻間練成天下無敵的內功」才是武俠世界裡最好看的情節。
正如一個財經故事或電視劇集，若講及「窮主角」奮鬥三十年，而終於建功立業，成為一方的財閥，雖然十分勵志，但看得多也會感到膩了。反之，若有一個「窮主角」，明明十分潦倒，或生意失敗、幾近破產，卻忽然之間給他憑着一個機會而扭轉乾坤，甚至教他「一朝發達」，這種情節不是更峰迴路轉、更有趣嗎？
同屬「射鵰三部曲」的《倚天屠龍記》，便開始採用這種「一朝發達」的模式。話說張無忌明明身中寒毒，時日無所，本來是在山谷中等死的，卻教他在機緣之下，從白猿肚裡取出「九陽真經」。為什麼「九陽真經」會在白猿的肚中？查大俠早在《神鵰俠侶》中的末段已有伏筆。關鍵是，主角張無忌不僅是練武奇才，所以練得成「九陽神功」，而且他原來修習的正是武當功夫，武當派的「九陽功」，亦是取材自「九陽真經」，可謂一脈相承。加上他精通醫術，對身體經胳及穴道等早已瞭然於胸，自行練習，在山谷中心無旁騖，一練五年，居然已有所成就。
這種「忽然得到了內功秘笈」的情節，就如「中六合彩」一樣。主角明明轉眼間便要寒毒發作，卻忽然得到了「九陽真經」，不僅寒毒盡解，還練成絕世神功，實在教讀者看得十分開心。
可是，縱然主角在機緣之下習得「九陽神功」，又給他躲在一個最適合修練的山谷裡，也至少用上了五年時光，雖然他已到達了極高的境界，但似乎仍未練至絕頂之境，所以還不能算是「在片刻間練成天下無敵的內功」。主角有這種奇遇，不過如坊間一些「少年股神」一樣，因看準形勢，把握到關鍵時刻而賺大錢。他們雖是年紀輕輕便身家豐厚，十分難得，但與區內的頂尖財閥相比，仍是相去甚遠。
所以，金庸給張無忌再安排多一個機遇，話說他給人困在「乾坤一氣袋」裡：
他(張無忌)……此時猛地裡心神一亂，蘊蓄在丹田中的九陽真氣失卻主宰，茫然亂闖起來，登時便似身處洪爐，忍不住大聲呻吟……原來他修習九陽真經數年……卻不會導引運用以打破最後一個大關……那圓真的幻陰指……一經加體，猶如在一桶火藥上點燃了藥引……在這短短的一段時刻中，他正經歷修道練氣之士一生最艱難、最凶險的關頭，生死成敗，懸於一線……
……乾坤一氣袋已被張無忌的九陽真氣脹破，炸成了碎片……張無忌所練的九陽神功已然大功告成，水火相濟，龍虎交會。要知布袋內真氣充沛，等於是數十位高手各出真力，同時按摩擠逼他周身數百處穴道，他內內外外的真氣激盪，身上數十處玄關一一衝破，只覺全身脈絡之中，有如一條條水銀在到處流轉，舒適無比。 (倚天第十九回)
主角中了「幻陰指」，忽到了「修道練氣之士一生最艱難、最凶險」的關頭，情況似乎有點像財經小說的主角般，與敵人「賭期指」一樣。修練內功而被逼「衝玄關」，可謂「不成功，便成仁」。
金庸亦進一步把這種情況說得合情合理，形容為「布袋內真氣充沛，等於是數十位高手各出真力，同時按摩擠逼他周身數百處穴道」，所以才能使主角「內內外外的真氣激盪，身上數十處玄關一一衝破」，把這種「在片刻間練成天下無敵的內功」之情節說得合情合理。直到這一刻起，張無忌的內功，才算是有大成。
這種硬着頭皮的「衝破玄關」之橋段，實在太好看，金庸亦不只一次的使用。
例如是《俠客行》的主角石破天，謝煙客存心害他而亂教他內功，要他獨練純陽或純陰經胳，又不教他懂調和陰陽之法，雖然這樣練的話，進展會極快，但次序顛倒，陰陽失調，使石破天身受重傷而差一點斃命。但恰巧長樂幫的展飛卻認錯了人，重重的打了他一掌，反而把石破天體內原本陰陽失調的真氣打成了一遍，教石破天的奇功在誤打誤撞之下練成。
相近的情節，又見於《連城訣》。主角狄雲被血刀老祖纏着，還差點被逼死，狄雲卻因對方的逼迫，在瀕死邊沿而終於「衝破玄關」，加速練成了「神照經」內功。
最神妙的方法是取材自「採補術」？
「衝破玄關」的橋段雖然好玩，但仍未算是「最神速」的練內功之法，熟知金庸小說的讀者，自然知道最神奇的內功，自然要數《天龍八部》裡的「北冥神功」和《笑傲江湖》當中的「吸星大法」了。
何必自己苦練內功？把人家的內力直接據為己有就好了。正如玩財技一樣，何必用自己的錢，乾脆借力打力，用借回來的錢去獲利才夠刺激。又例如，何必這麼辛苦創業經營？乾脆去搶就是了。這「偷」、「竊」和「搶」的方法，雖然金庸在字裡行間也不認同，小說世界裡的江湖人士也大都不齒，但這種「一朝發達」的模式，讀者應該會覺得最有趣！
一直以來，內功都是靠自己積累的，但「北冥神功」和「吸星大法」的手段卻另闢蹊徑。其理念十分簡單，就是直接吸掉人家的內功，儲在自己體內，這概念算是十分新穎，到底作者如何自圓其說？金庸談及的「怪力亂神」，總教人看得津津樂道，正是因為凡事有根有據。神奇的武功靠內力；內力則可參照現實世界的氣功、內丹和瑜伽術；武功哲學理念，則取材於儒釋道三家的典藉。
這「吸人內力」的法門，其實概念上類近「採捕術」。金庸雖然並沒有言明，但卻把這「內功採捕術」，描寫成較近道家內丹的一種。無論如何，筆者認為，其字裡行間，始終有點「採補」之意味。
據金庸所述，「吸星大法」取材自「北冥神功」，兩者雖算是同源，但小說情節裡，卻又看到兩套內功的不同之處。
且先看《天龍八部》中「北冥神功」的秘笈，是怎樣寫的：
圖中言道：「手太陰肺經暨任脈，乃北冥神功根基，其中拇指之少商穴、及兩乳間之膻中穴，尤為要中之要，前者取後者。人有四海：胃者水轂之海，衝脈者十二經之海，膻中者氣之海，腦者髓之海是也。」(天龍第五回)
「北冥神功」乃「逍遙派」的內功之一。「逍遙派」的武學派別，雖說是「非僧非道」，但卻似乎吸納了儒釋道三家的功法。「北冥神功」則是取材於莊子的「逍遙遊」，明顯較近道家。在上述的引文中可見，似乎「北冥神功」要至少練「手太陰肺經」和「任脈」，再把人家的內功吸到「膻中氣海」裡。段譽首次誤使「北冥神功」的情況如下：
段譽給他一拳打中，聲音甚響，胸口中拳處卻全無所感，不禁暗自奇怪。他自不知郁光標這一拳所含的內力，已盡數送入了他的膻中氣海，積儲了起來……
……段譽登覺胸口窒悶，試行存想任脈和手太陰肺經兩路經脈，只覺有一股淡淡的暖氣在兩處經脈中巡行一周，又再回入膻中穴，窒悶之感便消。他自不知只這麼短短一個小周天的運行，這股內力便已永存體內，再也不會消失了。(天龍第五回)
由此可見，這「北冥神功」明顯是把吸回來的真氣，存在「膻中氣海之內。段譽心底裡並不喜歡練這種竊取他人內功的卑鄙手段，所以只胡亂練一下，名義上是遵從「神仙姊姊」的吩咐，但其實他對「神仙姊姊」對容貌十分痴迷，而「北冥神功」的秘笈，剛巧是以「神仙姊姊」的自畫裸體像編寫成。段譽明明不喜歡這種類似「採補術」的練內功方法，為什麼最後肯練呢？既然只隨便的練一下，又為什麼仍然這麼「用心」的去觀看秘笈？原因是十分清楚明白的。
文：寒柏
從事金融業，自由撰稿，醉心武俠小說創作；近期發表《汴京遊俠傳》、《獵頭交易》、《清明上河記》和《天人》等小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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